guncun21的部落格

我聽一位朋友說，她常常做一種重複的夢，就是在眾目睽睽下自己是赤身裸體的，但是別人經過她旁邊時好像沒有發現，她像透明人一般的存在。或者是她明明穿了很得體的衣服參加了一個盛宴，忽然發現自己穿錯了，把很隨便的家居服穿出來。如果按照心理學家的解夢，毫無疑問的，這位朋友一定是個自我感覺很差，缺乏信心極度自卑的人。可能是從小被要求被期許很高，飽受大人的言語羞辱或是體罰。戰後出生的世代，生活在威權體制的氛圍下，在天天挨罵受罰下缺乏自信和自我的人特別多，這種噩夢成了這個世代共同的恐懼。

大學畢業的那個夏天，我慌慌張張的衝進了位於永和的一家百貨公司，我想為自己挑幾件上衣和褲子，因為開學後我就要站在講台上當中學老師了。如果記憶沒有錯誤，那是我第一次給自己挑衣服和褲子，那一年，我二十三歲。我仰望著掛在衣架上的那些衣褲，我的心跳加速面頰發燙，對我而言，這真的是非常非常困難的事情，比讀書、考試、寫作文、運動，甚至於比開口說話都難。我從青春期之後很少正眼看過自己，面對大大的穿衣鏡，甚至於趕快閃避躲開，我多麼不喜歡鏡子裡那個醜陋的自己啊。一個厭惡自己的人怎麼會知道自己適合穿怎麼要的衣服和褲子呢？

最後我挑了一件純白色的T恤和一件有南洋風味的椰子樹印花的襯衫，還有水洗特大號褲管的喇叭褲。當了一個月的中學老師後，有個對穿著很考究的型男老師終於忍不住了，善意的笑著對我說，你上身是獵人裝，底下可以配條輕鬆的短褲，或是窄褲管的長褲，就是不能配大褲管的喇叭褲，那會讓你看起來像個馬戲團的小丑。其實那個時候我不想當小丑，我只想當英雄。很多年之後，我終於明白，英雄和小丑只有一線之隔。我的自我形象很差，不管日後多麼努力，贏得多少勝利、讚美和榮耀，一旦回到穿衣鏡的前面，所有對自己的嫌棄和不滿全都湧上了心頭，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穿什麼衣褲比較好看。

我曾經接受一個以台灣高中生為對象，談兩代之間對於穿著打扮的溝通的網站「親子愛美麗」的訪問，發現不只是我們戰後世代對於穿著是如此的保守，其實更年輕一代的父母親也常常為了兒女的穿著而衝突。有個媽媽說，她在剪碎了女兒的牛仔褲丟到垃圾桶之後，母女正式決裂不再溝通。去年底我和家人去美國南方探望弟弟一家人，順便到處走走逛逛，心情變得無比的放鬆。藝術細胞發達的弟媳婦有獨特的審美觀，她帶著我們去逛她所熟悉的百貨公司，在她的鼓勵下，我試著穿過去從來不願意也不敢穿的明亮色系的衣服，包括青色、橘色、粉紅色，我總覺得這些顏色太招搖太炫麗，但是弟媳婦卻堅持我穿了很好看。一個月後，我穿著明亮色系的衣服搭著飛機返回台灣，勇敢的站在穿衣鏡前面，果然覺得自己很帥很英俊。

有一天，我去一家百貨公司買要送給朋友的禮物，趁著他們還在包裝禮物的空檔，我隨意的看看掛在衣架上的衣服（這對我而言已經是一大進步了），忽然看到架子上有一件淡褐色的薄線衫，我開始試著想像，如果我穿一件白色的圓領T恤，外面套上這件薄線衫，應該不會輸給村上春樹吧。於是我歡欣鼓舞的買下了那件白薄線衫，終於踏出了人生的一小步，這一小步對我而言，簡直像是人類第一次登陸月球那麼偉大。我終於敢去想像自己可能的模樣了。

我也終於相信，衣服不是用來遮蔽自己，而是可以展現自己。台灣最美的風景是人，指的或許是台灣人的溫暖和善良，但是也可以延伸成穿著。如果滿街穿梭的都是穿著得體的人們，讓路人看了賞心悅目心曠神怡，未嘗不是另一種美麗的風景吧？